替阿姐入宫后，我克己自持，成为上下称赞、当之无愧的明妃（完）

替阿姐入宫后，我克己自持，成为上下称赞、当之无愧的明妃。

人人夸赞我爹娘会教养女儿。

直到唐王为稳固权势，将我送上权贵的床榻，逼我去送死。

我才知晓，所谓明妃不过是名头好听一点的娼妓。

再睁眼，我重生在送亲的花轿上。

我跳出轿子，攥着那少年游侠的衣角，泪眼朦胧：「我不愿。」

他拉起身处泥泞的我，持剑将我护在身后，刀剑铮然。

「那便不嫁，我带你走！」

少年侠气，一诺重千金。

从此不顾山隔水阻，他护我一世周全。

1.

被送往竹林别院一月有余。

我听到唐王要迎娶王后的消息，唐王李觉明和阿姐山遥遥，即将大婚的消息人尽皆知。王后之位空缺多时，李觉明娶亲也在情理之中。

若我不是为唐王拉拢权势，被关在别院里的明妃，我也能为他们道一声喜。

南唐是大周的附属国，有消息传来大周有意废除南唐的明妃制。

李觉明却迟迟没有反应。

直到今日，他才派近侍，带来了两样东西。

一样是给别院里权臣们的口信，安抚诸人不必顾及大周，尽兴即可。

另一样是给我的，一包耐寒耐旱的无患子。

魏近侍示意我跪下垂听圣训。

他说：

「迢迢，我知你素来坚韧，无论何等劣境，请你为了我忍耐下去。」

轻轻一句，便断了我的生机。

被困在这别院数日，我日日都在担惊受怕。那些权臣的打量我的眼神，黏腻阴冷，像盯上了一只可供玩乐的猎物。

听闻大周有意废除明妃制，我日日都在盼，盼我的夫君能来救我，盼他带我回家。可我只等到他另娶阿姐的消息，等到他送来一包无患子。

并告诉我，请我忍耐。

2.

一月前，我还是南唐人人艳羡的明妃。

我和阿姐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，阿姐出生时天降祥瑞，道士批言此女贵不可及。而我只是晚生了三刻，便成了道士口中祸及家族的灾星。

一个灾星却阴差阳错成了唐王的明妃。

南唐以密教立国，明妃乃是国主教派里的妻子，受百姓香火，万人敬仰。

人前风光无比，惹得众人艳羡。

没人知道背后我经受了多少磋磨。

李觉明认定阿姐才是他命定的妻子，不曾正眼看我。

没有他的庇护，我在宫里举步维艰。

事必躬亲，以彰显美好德行，日日虔心供奉神像，直到深夜，也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
我知明妃职责重大，便竭力权衡调度，多年未曾出一丝差错。

我以为我谨慎自持，就能得到善果。

直到他把我送上权臣的床榻，将我关在竹林别院，我才明白，什么密教明妃，不过是历代国君拉拢权臣的幌子，高贵一点的娼妓罢了。

那时，我拉着他的衣摆，浑身颤抖不已。

我哭求：

「夫君，听闻大周有意废除明妃制，那时，你会来接我吗？」

他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，眉眼淡漠。

「我会尽力。」

他骗了我。

我被困在别院一月有余，也不曾听闻他为我争取什么。

从始至终，他都不会来救我。

我只是一枚棋子，一个工具，并非他的妻子。

3.

刚开始，那些权臣还有所顾忌，不曾动我。

可收到李觉明的口信时，他们便放肆起来。

我不愿受辱，一头撞在了柱子上。

生机消散，我回到了送亲的花轿上。

身上还穿着华丽繁复的嫁衣，这一年，我才十五岁。

陪嫁的小丫鬟随侍轿边，艳羡道：

「姑娘真是好福气！竟一跃成了明妃！咱南唐向来礼重密教，明妃那可是大受敬仰的，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辱姑娘了！」

南唐明妃，何等尊贵。

我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灾星，自小被父母冷落，由乳母带大。

随着我年岁渐长，乳母总是抚着我的头哀叹，叹我自幼伶仃，无所凭依。

没想到十五岁那年，一下来了门顶好的亲事。

父母将阿姐的意中人给了我，一向骄纵的阿姐竟也不哭不闹。

临行前，乳母欢喜地攥着我的手：

「迢迢，都说当今唐王乃少见的仁君，日后总算有人可以庇护你几分。」

一会儿，她又抹了泪：

「这世道女子艰难，皇家尤甚。你一定要恪守妃妾之德，要驯良，要德善，不可专横自骄。唯有这样，才可保全自身。」

驯良，德善，我全做到了。

可还是不得善终。

触柱那年，我才二十岁。

明妃根本就不是君主的妻子，只是替君主拉拢权势的一枚棋子。

必要时，我就像猪羊一样被洗刷干净，送往属于自己的砧板。

4.

我不愿再受人摆布。

趁喜轿行至僻静处，卸下钗冠，一跃跳出了花轿。

我记得，那位少年游侠正途径此地。他曾单剑荡平宛阳山贼，一时声名鹊起，被誉为南唐第一剑士，少年任侠，不外如是。

当初他只是听到我的低泣，便拔剑而起，拦下花轿：

「你想去哪？我带你走！」

我死死咬着唇，说不出话来。

哪里都行，可我不能走。

乳母性命拿捏在山府手中，我没有选择的权利。

若能找到他，他定会帮我。

身后送亲的队伍骤然乱起来，丫鬟侍从全都出动来抓我，脚步声愈来愈近。不知是谁的手拽到了我的裙边，我被带倒在泥泞里。

顷刻便有人手忙脚乱地将我按住。

绝望合眼前，一袭玄衣飞身下马立在我身边。

我被众人死死按住，不得动弹。

只能紧紧攥着他的衣角，从牙缝中挤出：

「我不愿。」

能不能帮帮我。

带我离开。

身上的嫁衣早就泥泞不堪，脸上的妆也被汗意染得斑驳，溅上星星泥点。

所有人都说，成了明妃如何尊贵。

我一个灾星本就是高攀应当知足。

没人说，我会遭受夫君冷待，宫人刻意磋磨，最终被作为拉拢权贵的棋子，送上他人的床榻，不得善终。

送亲的嬷嬷壮胆上前：

「这位少侠，新嫁娘脾气大惊扰到您了，我们这就把她带走。」

利刃出鞘，如玉修长的手拉我起来，一手握着一把凌然长剑，另一手将我细细护在身后。

微风拂过，几缕乱发扫过他澹静清和的眉眼，如松风水月。

他沉声：

「她说不愿。」

「那便不嫁。」

少年侠气，一诺重千金。

5.

程千水将我安顿在他落脚的客栈，又只身潜入山府救了乳娘将她送回原籍。

等他回来时，已经是次日破晓。

屋内只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，程千水破窗而入，惊起一室烛光荡荡悠悠。

他随手扔下手里滴血的长剑，低头冲我粲然一笑：

「我已将人安顿好，姑娘尽可放心。」

我从软塌上猛然站起，看着他染血的衣袍，心下一沉，艰难开口：

「程公子……你的身上都是血。」

他修长分明的手伸出来，随意扯开染血的外袍，略微挑眉：

「不要怕，都是山府守卫的血，不是我的。」

他探听到山家不愿放弃唐王这棵大树，有意让阿姐出嫁成为明妃。

我攥紧衣袖，思绪繁复，无意识出声：

「阿姐么？」

本该就是阿姐入宫的。和李觉明郎情妾意的人，本就是我的阿姐山遥遥。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李觉明会娶阿姐，可一来二去，竟是我成了他的明妃。

大婚当夜，李觉明随意扯下我的盖头，背手站立，居高临下道：

「山迢迢，你乃明妃，日后当担起你的责任，不可生出妄念。」

往后数年，我被困在华服美玉之下，如提线木偶般事事合规，不得一日喘息。

这一次，阿姐会成为明妃，这数年折磨，我不必再受了。而阿姐会走向她原本的人生，走向那华美的、吃女人的牢笼。或许李觉明会看在往日情谊上庇护她几分，也许依旧会为了权势将阿姐推入魔窟。

思及此，顷刻之间便滚落下泪，我喃喃：

「不该这样，不该有女子成为明妃的。」

程千水一怔，复而开口：

「那我带你去见她。」

6.

听闻阿姐大婚前会去小梵寺上香。

我换上了小厮的衣服，扮作程千水身旁的书童，早早在观内等她。山府的人仍在不断搜捕我，我不得不小心。

重生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姐。

她比我早生三刻，八字极贵，是爹娘的心头宝，又和当今天子情意绵绵，世间万物似乎对她格外优待。

阿姐如雨中幽兰，滴滴泣露，她哀哀拽着我的衣袖：

「迢迢，我不想去做明妃。我与觉明情深意重，我合该成为他的皇后，怎么好去做明妃那样低贱……你能不能帮帮我，替我这一回。」

我有些愣然：

「阿姐，你竟知道明妃是做什么的吗？」

阿姐不语，只看着我默默垂泪，良久，她哽咽道：

「迢迢，你本就不祥，在南唐也寻不到什么好夫婿，若能嫁给天子成为明妃，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。细细算来，也是你高攀。」

原来阿姐和爹娘早知明妃是何物，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，我竟是被自己的至亲推向绝路。

我定定看着她，嘲讽一笑：

「阿姐，你不愿入火坑，便要推我进去吗？我不愿！」

阿姐神情难看。

她从未想过，会从我口中听到这样的话。

在她眼里，我一直是蠢笨、木讷、逆来顺受的。只要她开口，无论多难为人的要求我都会一口答应，不曾想我还有这样尖利的一面。

她忽然变了脸色，恨恨看向我，愤愤道：

「你这个灾星竟敢……」

她话没说完，就在程千水骤然亮出的雪亮剑光中闭了嘴。

程千水嗤笑一声：

「山家也算世代簪缨，竟出了你这样恶毒蠢笨的女子。」

阿姐一下子僵死在原地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。

阿姐是爹娘的掌中宝，从未有人以恶毒蠢笨来形容她。

「阿姐，明妃制悖逆人伦，本就不该存在。我不该成为明妃，你也不该，我会向大周皇帝请愿，废除明妃制。」

阿姐往后踉跄了一步，惊愕地看向我，喃喃道：

「祖宗之法岂可说废就废，若没了明妃，谁替觉明稳固权势？不可……不可！」

「疯子！大丈夫当顶天立地，岂有靠牺牲女子立国的道理！」

说完这句话，程千水不再看阿姐一眼，拉着我的衣袖，转身就走。

身后阿姐愤怒又绝望的唾骂声，渐渐远得听不到了。

我突然想到。

她和李觉明还真是绝配。

7.

人间四月，群山点染了星星点点的春意。

我与程千水沿着山阶缓缓行走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

日光盛极，从疏朗的桃枝缝隙落下，映在程千水澹静沉和的眼睛里，波光潋滟，像是粼粼湖面。

我一时看得出了神，见我呆呆立在那里，他便反身剑尖一点，将一朵桃花挑在我面前。

「一枝先破南唐春，幸得桃花赠美人。」

忽然想到，程千水与桃花也是极配的。

心头一动，我便乔装去了裁缝铺，想要买些丝线给程千水打一个桃花珠络做剑穗。

店铺里的小侍女叽叽喳喳：

「听说山家二小姐逃婚了，那可是明妃啊！她怎么就不愿意呢！要是我能成为明妃，我愿意一辈子吃素！」

店里的侍女哄笑着乱作一团。

这皇宫就像一座围城，城外的人总想进去。

前世，整个南唐的人都羡慕我，出了名的灾星，居然嫁给了唐王。

我按照别人意愿，一步步踏入了那座囚笼。

夜深人静时，我也曾质问自己，你都是明妃了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？

直到我被送进别院，收到李觉明送来的无患子让我忍耐的时候，我才惊觉。

这样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。

即便贵为明妃，也没有人会倾听我的诉求，顾及我的意愿。

我的声音早就被淹没在高高的宫墙之内。

我不愿做明妃。

我不愿受人摆布，踏上他人为我规定好了的轨道，我想要自由，能够选择的自由。

若是能选，我想去蜀地游历一番。少时爹娘数次带阿姐游历蜀中，我也想见识一下巴蜀风物。

8.

程千水于庭院中舞剑，其势凌厉，惊起一地落花。

见我过来，他当即反手收剑，含笑望着我。

我把桃花珠络递给他。

我身无所长帮不了他什么，只能借这一珠络聊表寸心。前世我也曾打过珠络的，当时陪嫁的小丫鬟劝我，深宫之中唯有多讨君王欢心，日子才会好过些。我身无长物，打磨许久，才献宝似地把珠络捧给李觉明。

他看都没看，顺手就把它丢在一边。

无视我手上被丝线勒出的细小划痕，居高临下地开口：

「你是明妃，做好份内之事即可，不要动狐媚争宠的歪心思。」

想到此，手里的珠络烫手起来。

除了乳娘，程千水是这两世唯一对我真心之人，我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他，只能用一个珠络剑穗聊表心意。

可……若他不喜欢呢？

程千水垂眼看着我惴惴不安的模样，抬手接过我的珠络，他认真道：

「姑娘巧思，我很喜欢。」

他将珠络系在剑柄上，冲我温柔一笑：

「姑娘能不能陪我外出游玩一番，让我一表谢意？」

春光作序，万物和鸣。

暖风拂面，却见远方一小队人马急速推进。仔细看才发现，为首那个正是唐王近侍，手中高持一卷明黄圣旨。

程千水不动声色拉下我的帷帽：「不要怕。」

这一举动却惹了魏近侍的注意。

他蓦地勒起缰绳，翻身下马，一步步逼近，一字一顿：

「掀开！」

程千水向前一步，将我护在身后，冷冷道：

「吾妻胆小，还望海涵。」

南唐游侠颇多，官府也未多管辖，可前不久竟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抢了唐王的婚。

这简直是奇耻大辱。

话又说回来，一个女人罢了，唐王什么样的找不着，非得要这一个。

连累的他不仅得四处搜寻，在侍候君王时也得打起十二分小心，生怕一个不注意丢了脑袋。

魏近侍拔剑出鞘一寸，散发出幽幽寒光，他隐含怒意：

「掀开！」

眼见再无转旋，程千水这才亮出身上令牌，微微挑眉。

「大周御史在此，尔等敢对御史夫人无礼？」

大周御史代周王巡查诸国，代表天子威势。

即使是唐王在此，也不敢对御史无礼。

两相僵持之间。

魏公公倏尔一笑，后退几步，虚虚拱礼：

「不知御史在此，还望海涵。」

程千水揽着我前行，错身而过时，魏近侍突然发力，反手掀掉了我头上的帷帽。

9.

待看清我的样貌，魏近侍脸色急变。

「山二小姐在此！定是被这恶贼挟持，区区恶贼竟敢冒充御史，诸位随我诛贼！」

「迢迢，躲开。」

程千水话音刚落，一群侍卫冲来，与他缠斗在一起。

我有些慌乱地张望，一眼就看到了魏近侍，他正提着长剑，阴测测走向我，半路却被程千水截了下来。

「山二小姐，山迢迢！」

他音调尖柔，听上去有几分可怖：

「圣上御旨迎你为明妃，难道你，山府，想抗旨不成！你与这山贼勾结那可是抄家……」

我心尖一跳，然而他话还没说完，便被一剑封喉。

一股鲜红的血喷涌出来，溅在程千水脸上。

他回眸看着我，斑驳的血迹与他冷白的肤色相衬，一双眼睛沉静如星，却又凝着令人胆寒的锋利。

「他杀了魏大人，将他格杀！格杀！」

周遭侍卫轰然大乱，群情激愤地嘶喊。

程千水轻笑：

「呵，格杀？就凭你们？」

「当年全宛阳的山贼都没能将老子格杀！」

长剑之所过，剑影如织，哀嚎遍野。

10.

李觉明需要一位明妃替他拉拢权势。

山家已经松口让阿姐入宫，为何李觉明还是执意寻我做明妃？

若他不愿让心上人遭此磨难，也可选他人为妃，为何死死盯着我。

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，但我不愿再受他摆布，我要避开他。

程千水带我逃出南唐关外，看着他悠然前行的身影，我终是鼓起勇气开口：

「程公子，我知道，你来南唐其实别有他意。」

程千水顿住，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地无限长。

前世，我触柱后，并未当即咽气。那群权贵互相推诿，还是将我送回了宫里。

李觉明掀开我面上的白布，眼里闪过一丝厌恶：

「本王多年谋划差点毁于你手。」他随手抛下手中的白布，冷冷下令：「找地方处理了吧。」

最后我只见到他决绝离去的背影。

夏日多暴雨，雷声格外可怖。

办事的宫人既惫懒又觉晦气，便一卷白布裹了我丢在城外荒郊。

意识涣散之际，程千水停找到了我。

我虚弱的话都说不出来，浑身冰冷刺骨。

只紧紧攥着他的手，微张着嘴不住落泪。

他解开衣袍罩在我身上，小心翼翼将我揽在怀里，声音微颤：

「大周已下令废除明妃制，你再也不是明妃了。」

有一滴滚烫的泪，落在我脸上。

合眼前，我看到了他身后披坚执锐的大军。

任由李觉明胡作非为下去，他的狂妄必会为南唐带来灭顶之灾，我要去大周，为南唐百姓求一线生机。

我咬了咬唇，艰难张口：

「程公子，我可以帮你，请带我去大周。」

程千水抬眸，日光映衬在他沉和的眼睛里，光华流转，有种极好看的美。

他爽利开口：

「好！」

我愣住，试探道：

「你不怕我别有图谋吗？」

11.

他叼着狗尾巴草，讶异道：

「嗯……你难道不是图谋本公子的美色，才故意找借口与我同行？」

……

我刹时满脸通红，转过身去不再与他搭话。

程千水乐悠悠地跟在我身后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。

他不会说，他此行便是专门为她而来。

上一世，他也曾偷偷潜入宫里看过她，见她不快乐，也动过带她走的念头。

可那女子只是静静跪在神像前：

「程公子，我不能走。南唐如今局势飘摇，唐王有意挑起纷争，向大周开战。我虽深宫妇人，也知南唐力薄，百姓贫弱，实在无力再遭兵燹之乱。我在，尚可尽力劝导。公子若想帮我，倘若……真有那么一日，还望公子心怀怜悯，莫要为难南唐贫弱孤老。」

句句所言，皆为国为民。

程千水游侠数年，今日方知，侠之大者何为。

他想尽力帮这女子一把。

可当他带着废除明妃制的御旨赶到时，却只见到她最后一面。

幸得老天垂怜。

重来一世，他带走了这个姑娘。

12.

一路颠簸，总算是到了大周境内。

程千水乃大周御史奉周天子之命密查南唐。

李觉明上位后常有异动，大周便派程千水来探查动向。

他扮作游侠游历数年，手中握有不少李觉明妄图谋逆的证据。

一旦这些证据到了天子手中，南唐危矣。

前世在宫内，我替李觉明打理密教杂事，安排祭祀、调度人事，即便我迟钝，慢慢地我也察觉出来，李觉明以密教做幌子招揽信徒，妄图吞并大周。

何其荒谬。

南唐贫瘠，根本无力对大周宣战。

天子一怒，浮尸百万，李觉明为了满足那点野心，不惜置南唐百姓于水火。

我不愿看到故国一片焦土，便哀求程千水晚些觐见天子，暗地修书一封，派人送给了李觉明的弟弟李怀。

依照前世记忆，我动笔写下了《南唐明妃实录》，实录里记载了南唐明妃制的罪恶，以及李觉明的野心。

春雨连绵，淅沥不绝。

我昼夜不歇，只想尽早完成实录，赶在李觉明作死之前，联系上李怀并取得周天子信任。

这天，我实在疲倦，伏在桌案上睡着了。

梦见了前世死后的场景。

南唐千里红妆，满城喜乐不绝。王城里人人喜色，庆君王大婚。

李觉明笑执阿姐的手，贴心地为她理好耳边碎发。

「遥遥，我终于如愿与你成婚。」

阿姐含羞带怯地贴在他的胸前，夸赞他足智无双。

这时我才知，为何李觉明一定要我成为明妃。

山府门第不高，需要一块垫脚石来抬高阿姐的身份。还有什么比明妃姐姐更高的名头呢？

如此可笑的理由，竟断送了我的一生。

两人携手笑览王城胜景，却在攻城的号角声中齐齐变了脸色。

大婚之日，周灭南唐，千里焦土。

13.

大梦初醒，已是第二日黎明。

我已躺在柔软的床榻上，身上换了洁净的衣衫。

骤雨初歇，唯有檐角一二滴水。

我匆忙起身，跪坐于案前，准备金提笔写书。

却在抬笔时被一双修长的手给按住。

程千水微微挑眉：「有你的信。」他叹了口气，「山姑娘如今与我生疏了，连送信这样的小事都不愿让我去办。」

听着程千水深宫怨妇一般的口吻，我扑哧一笑，展开信纸，请他一同观看。

这是李怀给我的回信。

李怀乃前任明妃之子，前明妃从别院出来后六月便产下一男婴，先王疑心他并非皇室血脉，数次欲置他于死地。最后是前明妃以死自证李怀乃皇家血脉，先王这才作罢。名字也只是草草给了一个怀字，何其讽刺。

李怀来信表明南唐本就是大周属国，愿誓死效忠周室。唐王李觉明为王不仁，为臣不忠，他请命周天子废除李觉明唐王之位。

得了李怀的口信，我暂时松了一口气。

李怀生性温良，前世也曾替我出声，请求废除明妃制。

若周天子愿扶持李怀上位，南唐百姓会好过很多。

落下最后一笔，《南唐明妃录》已然写成。

暮色将染，啾啾虫鸣此起彼伏。

明日程千水便会觐见天子，汇报他的所见所闻。

成败在此一举。

我内心有些忐忑，程千水却轻轻揉着我酸胀的手腕，语气颇为宠溺：「不成问题，你的担心都不成问题。」

得了他的保证，我安定下来。

想到我和程千水都劳碌许久，便拉着他外出游玩放松一下。

14.

我们站在高处俯瞰周王城夜色。

大周夜市繁华，人流如织。

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生。

破空飞出一支箭，直直冲着我心口飞来。

我吓傻了，眼睁睁看着那支箭越飞越近，身后程千水当即拔剑格挡。

那箭被飞劈成两半，落在地上。

「迢迢，等我回来。」

程千水将我隐匿在人流里，便飞身去追刺客。

我焦急地看向他的背影，却冷不丁被两人一左一右地架起。

「山二姑娘，你该回家了。」冰冷阴测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。

顷刻将我拖入回忆中。

这是李觉明身边的暗探，手段残暴无比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落入他们手里的人无一不日夜哀嚎，以求速死。

我摇摇头：

「我不认识什么山大，山二姑娘的，你们找错人了。」

「敬酒不吃！」

两人暴怒准备对我动手，我咬牙做好了挨打的准备。

下一瞬。

我突然平静下来，二人顺着我的视线望去。

松风水月般的少年游侠，提剑飞过，寒光乍起，一剑封喉。

我甩开两人，小跑两步牵上程千水的手，背后衣裙早已被冷汗洇湿，我笑着说：

「千水，我们走吧。」

15.

骤然见到南唐的暗探，我被惊出一身冷汗。

可我远比自己想的要坚定，不似从前那般，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得我整夜睡不着。

程千水将我送至房门口，我转身向他道别，他却置若罔闻，定定看着我。

我疑惑道：

「你不回去睡觉么？」

他放软了嗓音：

「我为你守夜。」

月光透过纸窗洒在屋内，将他抱剑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
本该安睡的我，却辗转半宿，忍不住起身，我隔窗说到：

「天已将明，看来不会再有刺客了。」

他声音闷闷：

「我不安心，让我多守你一会儿吧。」

直至天光破晓，程千水才起身离开。

我在屋内整理行装，程千水今日密见周天子，若事成，我们定然要再回南唐。

他说不成问题。

那我便信他。

日至正午，程千水快步向我奔来，环佩叮当。

成了！

16.

重回南唐。

才得知李觉明早已迎阿姐为后。

原来不需要我为阿姐铺路，她也能成为皇后。

大婚当日，李觉明亲自迎亲，百官朝贺，实乃佳话一则。谁成想，不过月余，宫内便有两人失和的流言四散出来。

阿姐杖责了一名狐媚惑上的宫妃，这宫妃我记得，母家权势颇大，前世我一直避让求和，不敢触其锋芒。

唐王震怒，当即幽禁阿姐。

他怒斥道：

「一国之母气量如此狭小，竟不及迢迢半分！」

传闻他有意废王后，另立山府二小姐山迢迢为妻。

早在我逃婚之时，山家便匆忙将我的名字逐出族谱，生怕我祸及家族。此番，竟又给我添上。

人人都以为我回来是为了嫁给唐王的做王后的，见我的神情既是羡慕，又带了几分嫉恨。

谁也不曾想到。

我是回来废除明妃制的，顺便，废了李觉明。

17.

李觉明于宫内设宴款待大周使者程千水。

宴会结束时，阿姐拦住了我。

阿姐衣锦着翠，面色却不太好看，眼下已有了青黑，宫人对她的态度，也不甚恭敬。

她如愿成了程千水的王后，却过的不好。

身边的侍女贴身跟着她，她连声呵斥，才挥退了下人。

阿姐眼中含泪地看着我：

「我只想与觉明两厢厮守，我有什么错！为什么你们都要和我作对！」

阿姐就像是暖房里精心浇灌的花朵，温度、水、养料都要围着她转。时至今日，她还觉得自己没有过错。

我沉静开口：

「在其位，谋其政。你不仅是李觉明的妻子，更是南唐的王后。你要担起一国之母的责任，抚黎民，安社稷，岂可耽于儿女私情。何况，李觉明并非良人，他满眼权势，薄情寡义，或许他心悦你，但你的重要程度，远逊于权势。」

阿姐睁大眼睛，不明所以地看着我，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承担责任，为什么李觉明不能像之前一般全心全意爱她。

我走出几步，只听见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。

随即传来阿姐无助的低泣。

「迢迢，我该怎么办……帮帮我。」

我没有回头。

18.

我远远就瞧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提剑站立在亭下。

我提起裙摆快步向他跑去，心底满是甜意。

「千水，久等啦！」

然而快靠近他的时候，我突然顿住脚步，心一寸寸凉下来。

那人转过身来，不是程千水。

他微勾唇角，长剑还在滴血，正是李觉明。

今夜不是我们动手的时间，李觉明竟然提前出手。

李觉明嘴角噙了一丝笑意，语气旖旎。

他说：「迢迢，回我身边，我会让你成为盛世王朝的皇后。」

李觉明依旧在白日做梦，渴望吞并大周，一扫六合。

我站在原地，只问了一句：

「程千水呢？」

李觉明冷了脸：

「他？自是被我杀了。」

他钳起我的下巴，逼我直视他：

「迢迢，别忘了，你可是南唐人，和大周的官员混在一起，你要叛国不成？」

于李觉明心中。

程千水有诸多该死之处。

前世带兵灭了南唐，让他多年谋划毁于一旦。

今世又想故技重施，还妄图拐走他的贤妻。

还好上天待他不薄，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，能让他把握先机，诛杀程千水。

「南唐本就是大周的一支，何谈叛国。」我轻轻开口：「更何况，你也没有一统天下的能力。」

李觉明骤然收力，紧紧捏着我的脖颈，倏尔轻笑：

「是吗？可我觉得，天命，就在我身上！」

他将我关在宫殿里，让我看着他是如何一扫六合，问鼎天下的。

19.

秋夜寒凉，雨滴疏桐。

一连几日，我想尽办法也没有得到外界的丝毫消息。

今夜，却有一簇焰火直直飞上九霄。

远方传来阵阵喊杀声。

我端坐案前，从头上拔下一根尖锐的簪子，握在手里，静静等待。

就在这时，宫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，两声闷哼响起后，有脚步声渐渐向我的方向靠来，越走越近。

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穿过幽长的宫道，站在我面前时，我手中的簪子蓦然掉落，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。

程千水依靠门框，朝我微微勾起嘴角。

被他提在手里的长剑泛出一层暗红的冷光，先前厮杀的血迹犹在。

他衣衫凌乱，脸颊染血，还在微微急促地喘着气，却强撑镇定，直直站在那里。

「迢迢。」他轻轻开口：「我带你走。」

李觉明多年的苦心谋划，只被大周三千轻骑就粉碎了。

20.

李觉明被暂时关在牢里，等李怀收尾后，他便要被押往大周。

思来想去，我还是去见了他。

我到牢房门口时，李觉明正斜倚在草垫上在大碗饮酒。

「你来了？」他搁下酒碗，抬眼看我：「看在我们做过一世夫妻的份上，告诉我，你们是怎么做到的。」

他满身落拓，显然在牢里过得不太好。

我说：

「大周的三千铁甲兵，数月前就扮作商人，被分批待入了城。」

「呵！」他骤然扬声：「你当我的眼线是废物不成！」

单靠我与程千水，确实没有能力将这么多士兵藏匿在城中，可有了李怀相助，这些都不成问题。

他们同李怀里应外合，很快就占领了南唐宫廷中最关键的几处位置。

李觉明略一思索，轻嗤：

「李怀？」

我没有出声，他便自顾自的开始陈情：

「当初我确实不喜欢你，我更喜欢山遥遥，满心满眼都是我。我不舍得让她成为明妃，便下旨迎了你。这样既有人顶了明妃之缺，又抬高了遥遥的身份，一举多得。你被送入别院时，我心里也有一丝难过，不过我想，宫廷琐事，谁都能干，并不是非你不可。所以，虽然我有能力，但我没有救你。」

「直到我娶了山遥遥，我才惊觉，那个蠢笨的女人根本不配成为我的王后，能胜任这一位置的只有你，迢迢！」他猛地扑到栏杆前，「我们才是天作之合，这次我一定会珍视你，你才是贵不可及的命格，山遥遥才是该死的灾星！」

「迢迢！放了我，我一定不再负你，我会将你捧成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！」

平和随意的面具被撕裂，他目眦欲裂地看着我，泪流满面。

一代王侯，竟是字字泣血，状若疯癫。

我轻声道：

「你的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你的野心，天命，也不在你身上。」

未等他开口，我继续平静阐述：

「你自诩为建万世功名，即便牺牲弱小也在所不惜。可这些人何辜，我又何辜？我要遭此凌辱，你甚至连死后的体面也不曾给我。你是王侯，自生下来便高人一等，在你眼中，我们这些人便都是你随意使用的工具，有用的便留下，无用的便抹杀。」

我嘶哑开口：

「我是这样，阿姐也是这样，你可曾对我们有过一丝真心，你的眼里只有对权势的欲望，它们早已将你异化成了一个怪物。一个不懂人心，只知争权夺利的怪物！若让你出去，你势必又要卷起一番血雨腥风，累及百姓，所以，我不会让你出去。」

闻言，李觉明突然安静下来，愣愣看着我。

他有些茫然，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。

我转身欲走，只听见一句：

「是我对不住你们，遥遥不曾犯下伤天害理的罪名，请饶恕她。」

21.

走出地牢，深秋料峭的寒意袭来，却被程千水温热的怀抱挡在外面。

倏尔，他又松开了我，后退一步站定。

阳光浅浅落下，我抬头看他：

「你要……」

他抬手点在我唇上，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话。

「山遥遥已遣归山府，若他们识相李怀不会过多苛责，天子会改立李怀为唐王，善待南唐百姓，我已向天子递了辞呈。」

「还有，我叫程千水，今年二十有一，尚未娶妻，目前是一名游侠，欲前往蜀地游历。」

「不知姑娘可愿与我作伴，一路通行。」

他一口气说完，微微喘气，脸颊染上层绯红。

我笑着扑进他怀里，声音清脆：

「我愿意！」

我本明珠一颗，久被尘劳关锁。

而今尘尽光生，照破青山万朵。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