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第四回精读(原创)

一、薄命女偏逢薄命郎

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,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,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,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,姊妹们遂出来,至寡嫂李氏房中来。

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,珠虽夭亡,幸存一子,取名贾兰,今年方五岁,已入学攻书。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,父名李守中,曾为国子监祭酒。

国子监是古代最高等学府或最高教育管理机构,设一祭酒管理。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叫监生。因此国子监祭酒就类似于现今的国家教育部长或清华大学的校长。可见,李纨父亲了得。

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。圣李守中继承以来,便说"女子无才便是德",故生了李氏时,便不十分令其读书,只不过将些《女四书》、《列女传》《贤媛集》等三四种书,使他认得几个字,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,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,因取名李纨,字宫裁。

纺绩井臼:纺,纺织;绩,针线活;井,提水;臼即舂米,就是家务。

纨是极细的丝织品,宫裁指御用丝织品。所以李守中给女儿取名的寓意,就是要女儿能做好针线活就行。可见李守中中程朱理学毒很深。守中,就是遵守中规中矩的儒家思想。

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,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,竟如槁木死灰一般,一概无见无闻,唯知侍亲养子,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(zhǐ)诵读而已。今黛玉虽寄于斯,日有这般姐妹相伴,除老父外,余者也都毋庸虑及了。

槁木死灰:如枯死的树木和火灭后的冷灰一样。比喻意志消沉,对凡事都无动于衷。

李纨由于青春丧偶,活得如槁木死灰一般,实际是个未亡人。这和凤姐的泼辣、爽朗,形成鲜明的对比。这就是所谓的贤女节妇形象。鲁迅先生曾在《我之节烈观》一文中愤怒写道:"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,实在无理可讲;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,挤死不合意的人。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,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;节烈的女子,也就死在这里。"。鲁迅先生对封建统治者强加于妇女身上的这副精神枷锁,作了极为深刻的批判和痛斥。

如今且说贾雨村,因补授了应天府,一下马便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,乃是两家争买一婢,各不相让,以致殴伤人命。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。那原告告道:"被打死的是小人的主人。因那日买了个丫头,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。这拐子已先得了我家的银子,我家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,再接入门。,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薛家。被我们知道了,去找拿卖主,夺取丫头。无奈那薛家原系金陵一霸,倚财仗势,众豪奴竟将我家小主人打死了。凶身主仆皆已逃走,无影无踪,只剩得几个局外之人。小人告了一年的状,竟无人作主。求青天大老爷拘拿凶犯,还我家小主人一个公道。"

上回分析过,黛玉和贾雨村并非同日到达贾府,但由于都乘船,到达日期相差不了几天。又由于贾雨村不上二月补授了应天府,加上从京都到金陵的行程也需要二三个月,这样算来,此时雨村走马上任,黛玉来贾府已快有半年了。

薛蟠与人争婢,打死人,人逃得无影无踪,原告告了一年的状,无人敢断案,而黛玉是年终进的贾府,这表明薛家在年春早已动身入都。薛蟠是入都之始打死人。

雨村听后大怒道:"岂有这样放屁的事。打死人命竟白白的走了,再拿不来的?"即发签差公人要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,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。一面再动海捕文书。正要发签时,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,使眼色不令他发签,雨村心下甚疑,只得停手,即时退堂。

开始时雨村大怒,又是要拘拿凶犯,又是要起草张贴逮捕令,这说明官复旧职的他,很想表现自己,以便捞取政治资本,快速上升。但当一个根本没资格参与审理案件的门子向他使眼色后,即刻就退缩了。可见经过撤职后的他,学会了为官之道,学会了见风使舵。一个曾经还有些正义感的他,开始变奸了。

海捕文书:逮捕令。

门子:衙役,帮衙门干杂务活的人。

至密室,侍从皆退去,只留门子服侍。这门子忙上来请安,笑道:"老爷一向加官进禄,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?"雨村道:"却十分面善得紧,只是一时想不起来。"那门子笑道:"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,把出身之地竟忘了,不记得当年葫芦庙之事?"雨村听了如雷一惊,方想起了往事。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,因被火之后被,无处安身,欲投别庙修行,又耐不了清凉景况,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,遂趁年蓄了发年,充当了门子。雨村那里料得是他,便忙携手笑道:"贫贱之交不可忘,你我故人也,二则此系密室,既有长谈,岂有不坐之理?"这门子听说,方告了座,斜签着坐了。

面善:面熟。

小沙弥:小和尚。

这门子被火之后,惧怕清冷,不愿去别庙修行,就表明他信佛不虔诚。他从姑苏葫芦庙,跑到金陵城,蓄发充当门子,是个活角色。

做官后的雨村,一心钻营,那有心事想葫芦庙里的落魄寒酸,故才会如雷震一惊。过去的小沙弥,蓄发当门子,雨村一时认不出,或情有可原。但也不排除,他是故装不认得,以显示他的身份地位。

现在雨村很狡猾,此时他并不是念及什么贫贱之交情,才给门子让坐,而是因为"坐下好谈"。因他急想知道为什么不能"拘拿凶犯"?"

"斜签着坐了"用得妙,形象地写出了人们脑海里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。

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。这门子道:"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,难道就没抄一本省的'护官符'来不成?"雨村忙问:"何为'护官符'?我竟不知。"

雨村出身贫寒,孤陋寡闻也难怪。

护官符:在民间传诵的保住官职的谚语。

门子道:" '这还了得!连这个不知,怎能作得长远!如今凡作地方官者,皆有一个私单,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,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,各省皆然,倘若不知,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,不说官爵,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!所以绰号叫作'护官符'。方才所说的这薛家,老爷如何惹他!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,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,所以如此。"一面说,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"护官符"来,递与雨村,看时,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。其口碑排写的明白,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。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,今据石上所抄云:

门子从顺袋中取出"护官符"来。表明他早有准备。此人很有心机。他不遗余力帮雨村,自是想通过讨好雨村,也弄个一官半职,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。

贾不假,白玉为堂金作马。(甲戍侧批:宁国、荣国二公之后,共二十房分,除宁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,现原籍住者十二房。)

阿房宫三百里,住不下金陵一个史。(甲戍侧批: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,房分共十八。都中现住者十房,原籍现居八房。)

东海缺少白玉床,龙王来请金陵王。(甲戍侧批: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,共十二房,都中二房,余在籍。)

丰午好大雪,珍珠如土银如铁。(甲戍侧批:紫薇舍人薛公之后,现领内库帑银行商,共八房。)

阿房宫:秦始皇下令修建的新朝宫。

贾,贾家。

史,史家。贾母、史湘云家。

王,王家。王夫人、王熙凤、薛姨妈娘家。

"雪",薛家。薛宝钗、薛蟠家。

公、侯、伯,爵位依次降低,都是超品。依爵位高低,房数也依次减少。

紫薇舍人即中书舍人,官名。职责是帮皇帝草拟诏书和指令。参与国家大事和机密,权力也很大。

按爵位排序,薛家的地位低。因为薛公无爵位,后人又仅是个皇商。黛玉家是四代侯爵,且父亲还是前科探花,兰台寺大夫,巡盐御史,身份地位远高于宝钗。然而,林家却未在"护官符"排名,这是为什么?只可能是林家尽管地位高,却不富有。这也反映出林家世代为官清廉。

甲戌侧批告诉我们,除京城外,四大家族在原籍还有不少旁支,这些人都是不可冒犯的。

"护官符"告诉我们,四大家族无论那一家,都极富有。毫无疑问,这些财富的累积,本质上都源自对广大劳苦大众的榨取剥削。四大家族子弟们挥金如土,醉金纸迷,广大劳苦大众却在生死线上挣扎。这个"护官符"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,贵族与平民的阶级差距。

雨村犹未看完,忽听传点,人报:"王老爷来拜。"雨村听说,忙具衣冠出去迎接。有顿饭工夫,方回来细问。这门子道:"这四家皆连络有亲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扶持遮掩,俱有照应的。今告打死人的薛,就系丰年大雪之'雪'也。也不单靠这三家,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,本亦不少。老爷如今拿谁去?"雨村听如此说,便笑问门子:"如你这样说来,却怎么了结此案?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?"

封建社会里,贵族和平民的极不平等,必然激起广大劳苦大众的反抗。因此这富有的背后,也为他们掘好了行将灭亡的坟墓。四大家族”一损俱损",一起完蛋,终个是"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"。这是他们的必然结局。"贾王薛史","家亡血史"呀!

这个"护官符"暴露了封建社会的政治腐败,官官相扶,吏治的极端黑暗和残酷。时至今日,虽然早已迈入了民主法治社会,但这一封建毒瘤却并未完全铲除。新的"四大家族"有时还会在社会上胡作非为。不铲除他们,人民的利益就无法得到保护,人民的安危就无法得到保障。

来拜见雨村的王老爷可能是谁?

既然死者家属告了一年的状,无人敢做主,那薛蟠在打死人的这一年内自然安然无恙。但马走千里也有失蹄时,故王子腾才要派两个家人亲自送信给王夫人,要她将薛蟠保护起来。

下文写到,雨村补授应天府,王子腾暗中也助了力,所以雨村到任,王子腾自然知道。这位"王老爷"自是王子腾指派来的。他是怕贾雨村不知道他们王家与薛家的亲戚关系,糊里糊涂就把薛蟠抓了。

下文写到,王子腾现任京营节度使,是个类似于今北京军区司令员的武官,权力很大。他既然权力很大,为什么不亲自出面呢?正因权力大,才不能出面呢。现如今的贪官,贪赃枉法哪个不是家人出面,又有哪个是自个儿亲自出马的?这是贪腐分子玩弄的共同伎俩。再则,王子腾在京都,不在金陵,他也来不了。后第十四回写到,王熙凤的父亲在金陵,所以这位"王老爷",很可能就是他。

看过"护官符"后的贾雨村,自知道这"王老爷"来者不善,故"忙具衣冠出去迎接"。谈话时间还不短,有顿饭工夫,因此雨村自知这薛蟠他得罪不起,因而对如何断案,他心里自然有了答案。

雨村虽然对断案心里有底,但具体措施还是没有,于是就以试探口气询问门子,希望能从他口中获得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。可见他比狐狸还奸猾狡诈。

二、葫芦僧乱断葫芦案

门子笑道:“不瞒老爷说,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,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,死鬼买主也深知道。待我细说与老爷听:这个被打之死鬼,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,名唤冯渊,自幼父母早亡,又无兄弟,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。长到十八九岁上,酷爱男风,不喜女色。这也是前生冤孽,遇见这拐子卖丫头,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,立意买来作妾,立誓再不结交男子,也不再娶第二个了,所以三日后方过门。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,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的,再逃往他省。谁知又不曾走脱,两家拿住,打了个臭死,都不肯收银,只要领人。那薛家公子岂肯让人的,结便喝着下人一打,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,抬回家去三日后死了。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,头起身两日前,就偶然遇见这丫头,意欲买了就进京的,谁知闹出这事来。既打了冯公子,夺了丫头,他便没事人一般,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。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,也并非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。这且别说,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?"雨村笑道:"我如何得知?"门子冷笑道:"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!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,名唤英莲的。"雨村罕然道:"原来就是他,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,却如今才来卖呢?"

冯渊:谐音"逢冤"。

男风:男同性恋者。

薛蟠打死人,却像没事人一般,说明他并不知人命关天,事态的严重性。而他的家眷薛姨妈和薛宝钗也并未出面给受害人一个说法,足见她们都视他人命如草芥,尤其是薛姨妈溺爱儿子过甚。

贾雨村曾对甄士隐的夫人封氏许诺,一定帮她打探出她女儿的下落,可这八九年过去了,他真下过诚心打探英莲的下落吗?值得怀疑。他说"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"的话,应该可信。因为他"闻得",肯定是在他升任为姑苏知府时。

门子道:"这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,养在一个僻静之处,到十一二岁,度其容貌,带至他乡转卖。当日这英莲,我们天天哄他玩耍。虽然隔了七八年,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,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,然大概相貌,自是不改,熟人易认。况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一点胭脂痣,从胎里带来的,所以我却认得。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,那日拐子不在家,我也曾问他。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,万不敢说,只说拐子系她亲爹,因无钱偿债,故卖她。我又哄之再四,她又哭了,只说:'我不记得小时之事!‘这可无疑了。那日冯公子相看了,兑了银子,拐子醉了,他自叹道:'我今日罪孽可满了!'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,她又转有忧愁之态。我又不忍其形景,等拐子出去,又命内人去解释他:'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,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。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,家里颇过得,素习又最厌堂客,今竟破价买你,后事不言可知。只耐得三两日,何必忧闷!'他听如此说,方才略解忧闷,自为从此得所。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,第二日,他偏又卖与薛家,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,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"呆霸王",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,而且使钱如土,遂打了个落花流水,生拖死拽,把个英莲拖去,如今也不知死活。这冯公子空喜一场,一念未遂,反花了钱,送了命,岂不可叹!"

内人:妻子。

堂客:女人。

呆霸王:既蛮横无道又有些痴情。

弄性尚气:凭感情办事,好耍脾气。

门子这段话告诉我们,如今英莲已有十二三岁了。第一回说英莲三岁那年的炎夏永昼,她父亲甄士隐于书房做过一个梦,梦见一僧一道要夹带一个"蠢物"下凡。"蠢物"就是宝玉出生时口中含的那个通灵玉。据此算来,英莲比宝玉大三岁,而宝玉又比黛玉大一岁,若此时英莲十三岁,此时的宝玉就十岁,所以此时初进贾府的黛玉九岁。至于当时黛玉对宝玉说只上过一年学,些许认得几个字,应看作是黛玉的谦辞。这是因为她初来乍到,对这位表哥还不太摸底的缘故。看来,黛玉在雨村跟前学习四五年了。黛玉能诗才超群,雨村的功劳确实不小。既然黛玉已有九岁,探春也有八岁,说她"削肩细腰,长挑身材"还勉强说得过去,或许她发育早。

由文中可知,英莲五岁被拐子拐后的七八年间,受尽了拐子的折磨,看来她是依稀记得自己的身世,只是被拐子打怕了,不敢说。这对英莲来说,还仅仅是苦难的开端,被薛蟠掳走后,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等着她。可怜的英莲——"平生遭际实堪伤"。

门子为了讨好贾雨村,可谓做足了功课,将受害者、凶犯、被卖人的底细摸得如此细致详尽,足见他的能耐和心机。

雨村听了,亦叹道:"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,亦非偶然。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?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的折磨,才得了个头路,且又是个多情的,若能聚合了,倒是件美事。偏又生出这段事来。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,想其为人,自然姬妾众多,淫佚无度,未必及冯渊肯定情于一人者。这正是梦幻情缘,恰遇一对薄命儿女。且不要议论她,只目今这官司今,如何剖断才好?"

雨村虽然表面上对英莲表示了同情,但面对昔日恩人的女儿遭此不幸,在他有能力解救的条件下,却表现出了无动于衷,明显是屈服于权势,同时也怕乌纱帽不保。他这是记新情忘旧情。

门子笑道:"老爷当年何其明决,今日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!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,亦系贾府王府之力,此薛蟠即贾府之亲,老爷何不顺水推舟,作个整人情,将此案了结,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府。"雨村道:"你说的何尝不是。但事关人命,蒙皇上隆恩,起复委用,本当殚心竭力图报才是,岂可因私废法?是我实不能忍为者。"门子听了,冷笑道:"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,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。岂不闻古人有云:'大丈夫相时而动'又曰'趋吉避凶者为君子'。依老爷这一说,不但不能报效朝廷,亦且自身不保,还要三思为妥。"

雨村虽然没有设法解救英莲,但面对国法他还有敬畏之心。只是依法办事,于"世上是行不去的"。可见当时社会一片昏暗,吏治早已决疣溃痈。它留给我们的启示是:要铲除腐败,必先铲除滋生腐败的土壤。

雨村低头半日,方说道:"依你怎么样?"门子道:"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:老爷明日升堂,只管虚张声势,动文书,发签拿人。凶犯固然是拿不来的,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等拿几个来拷问。小的在暗中调停,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,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。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,堂上设下乩坛,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。老爷就说:'乩仙批了,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相逢,今狭路既遇,原应了结。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,被冯魂追索已死。其祸皆因拐子而起,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,按法处治,余不略及'等语。小人暗中嘱咐拐子,令其实招。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所言相符,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。薛家有的是钱,老爷断一千也可,五百也可,与冯家作烧埋之费。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,不过为的是钱,见有了这个银子,想来也就无话了。老爷细想此计如何?"雨村笑道:"不妥,不妥。等我再斟酌斟酌,或可压伏口声。"二人计议,天色已晚,别无话说。

门子可谓煞费苦心,想出这出歪计,瞒天过海,足见他的聪明足智。他利用了当时人们的迷信观念。由此可见,封建迷信向来是统治阶级用来愚弄人民的工具。

至次日坐堂,勾取一应有人犯,雨村详加审问,果见冯家人口稀疏,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,薛家仗势倚情,偏不相让,故至颠倒未决。雨村便徇情枉法,胡乱判断了此案。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,也就无甚话说了。雨村断了此案,急忙作书信二封,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,不过说"令甥之事已完,不必过虑"等语。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,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,因此心中大不乐业,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,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。

门子曾是甄士隐的隔壁邻居,且英莲小时"常带她玩耍",第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当属他。他被雨村远远充发了,罪有应得。雨村过河拆桥,将门子远远充发,更显卑鄙,阴险狡诈。

在这件案子中,雨村一边面对着家破人散的昔日恩人的女儿,一边面对着给了他官复旧职的亲戚的外甥,在两难抉择的下,他抛弃了正义,选择了徇情枉法。有人说,这是人性的必然。在不但官做不成,甚至连性命都难保的情形下,谁不"趋吉避凶"?这种观点十分无耻。这是为腐败分子,软骨头制造理论借口。试想战争年代,当一面面对苦难的同胞,一面面对敌人的屠刀时,是选择当汉奸呢,还是选择慷慨赴死?难道当汉奸是人性必然?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们反而没人性吗?真是荒谬至极!可见,有正义感,就得断私欲。

当下言不着雨村,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,亦系金陵人氏,本是书香继世之家,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,寡母又怜他是个孤根独苗,未免纵容溺爱,遂至老大无成。且家中有百万之富,现领着内帑钱粮,采办杂料。这薛公子学名薛蟠,表字文起,五岁上就性情奢侈,言语傲慢。虽也上过学,不过略识几字,终日惟有斗鸡走马,游山玩水而已。虽是皇商,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,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,户部挂虚名,支领钱粮,其余事体,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。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史王子腾之妹,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姊妹。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,只有薛蟠一子。还有一女,比薛蟠小二岁,乳名宝钗,生得肌骨莹润,举止娴雅。当日有他父亲在日,酷爱此女,令其读书识字,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。自薛父死后,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,便不以书字为事,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,好为母分忧解劳。

内帑:国库。

肌骨莹润:皮肤洁白水润。

举止娴雅:姿态美好娴静文雅。

由文中可见,王子腾是薛姨妈和王夫人同父异母的兄长,而薛姨妈和王夫人是同父同母的姊妹。

宝钗天分高过薛蟠十倍,却也是只有乳名,无学名表字,看来薛父虽酷爱女儿,却也男尊女卑。

宝钗肌肤莹润,举止娴雅,皮肤好,性格好,但仅凭这八个字,我们还无法对她的外貌进行完整评判。若只看这八个字,甚至还不如探春长得招人喜爱。她小小年纪,知为母分忧,和黛玉一样,有孝心,值得称赞。但她抛开书字,却不足取。

近因今上崇诗尚礼,征采才能,降不世出之隆恩,除选聘妃嫔外,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,以备选为公主、郡主入学陪侍,充为才人、赞善(女官名。职责是公主郡主的侍从兼老师)之职。

上:皇上。

世宦名家:世代为官之家。

亲名达部:把姓名报至户部备选。

才人、赞善:女官名。公主、郡主的侍从兼先生。

清制选嫔妃,必须八旗女子,所谓八旗即满八旗、蒙八旗和汉八旗。八旗制是清代的军队组织和户口制度。薛家祖父虽是紫薇舍人,而薛父及宝琴的父亲都是皇商,显然不是汉八旗。所以,宝钗不具备参加竞选嫔妃的资格。

由于薛家是皇商,那就算不上世宦名家,所以宝钗竞选才人、赞善的资格也不没有。

可见,所谓待选,只是个幌子。

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,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、总管、伙计人等,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,便趁时拐骗起来,京都中几处生意中,渐亦消耗。

薛家生意渐亦消耗,各省都一样,薛家不能只管京都不顾其它,所以这只是薛姨妈入都的便带原因。不过这里倒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,那就是薛家其实此时就已经败落了。

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地,正思一游,便趁此机会,一为送妹待选,二为望亲,三因亲自入都销算旧账,再计新支——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。于是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,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,正择日一定起身,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。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,立意买他。又遇冯家来夺人,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。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,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。人命官司一事,他竟视为儿戏,自为花上几个臭钱,没有不了的。

综上分析,可见对薛姨妈来说,进京的主要目的是望亲,其实质是找靠山。

在路不计其日,那日已将入都时,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,奉旨出都查边。

九省统制,统帅九省军事的最高长官。王子腾先是京营节度史,现又升为九省统制,是皇上的红人。王子腾,"王之藤儿",皇上的左膀右臂也。

薛蟠心中暗喜道:"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,不能任意挥霍挥霍,偏如今又升出去了,可知天从人愿。因和母亲商议道:"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,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,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,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。"他母亲道:"何必如此招摇!咱们这一进京,原该先拜望亲友,或是在你舅舅家,或是你姨爹家。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,咱们先能着住下,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,岂不消停些。"

薛姨妈说先去拜望亲友,待着人把自己的房屋收拾干净后再去,倒是合情理,就不知真意如何。

薛蟠道:"如今舅舅正升外省去了,家里自然忙乱起来,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,岂不没眼色。"他母亲道:"你舅舅虽升了去,还有你姨爹家。况这几年来,你舅舅、姨娘两处,每每带信捎书,接咱们来,如今既来了,你舅舅虽忙着起身,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。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,岂不使人见怪?你的意思我却知道,守着舅舅、姨爹住着,未免拘紧了你,不如你各自往着,好任意施为。你既如此,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。我和你姨娘,姊妹们别了这几年,却要厮守几日,我带了你妹妹投你姨娘家去,你道好不好?"薛蟠见母亲如此说,情知扭不过的,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。

若真如薛姨妈所说,姊妹们厮守几日,完全是人之常情。问题是后来竟然长年住在贾府却不走。这就表明她进京的目确实是来投靠,开始是想来投靠王子腾,但由于王子腾奉旨查边,也就只好来投靠贾府了。

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,亏得贾雨村维持了结,才放了心。

王夫人能知薛蟠官司已经了结,自是看了雨村写给贾政的信的缘故。

又见哥哥升了边缺,正愁又少了娘家亲戚来往。略加寂寞,过了几日,忽家人传报:"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,合家进京,正在门外下车。"喜得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,接出大厅,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。

书中正式叙述贾府开大门,一次是元妃省亲,一次是贾府祭祖。薛家的资格不够,贾府是不会开大门迎接他们的。薛家人在门外下车,这个门外,既可能是大门外,也可能是角门外。按照黛玉拜见贾政的行走路线,他们也只能走西角门,转东过东西穿堂,折南进南大厅等候。

薛家是在贾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来投奔,黛玉是贾母竭力要接来,两者所受到的接待礼仪自然天差地别。

姊妹们暮年相见,自不必说悲喜交集,泣笑叙阔一番。忙又引了拜见贾母,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,合家俱厮见过,忙又治席接风。

薛蟠已拜见了贾政。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。贾政便遣人上来对王夫人说:"姨太太已有了春秋,外甥年轻,不知世路,在外住着,恐有人生事。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,白空闲着,打扫了,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。"王夫人未及留,贾母也遣人来说"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,大家亲密些"等语。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,方可拘紧些儿子,若另住在外,又恐他纵性惹祸,遂忙道谢应允。又私与王夫人说明:"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,方是处常之法。"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,遂亦从其愿。从此后,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。

薛家进贾府,相对黛玉进府,规格低多了。黛玉进贾府是荣府派男女船只亲至林家迎接,到了贾府后是轿车接进送出,又是贾母、王夫人、邢夫人、李纨凤姐、迎春众姊妹,俱来迎接。而薛家进贾府,只有王夫人一人迎接,那个女媳人还不知是不是李纨。而后又是薛家人去一一拜见贾府人。贾政贾母也只是出于礼节,才遣人来叫她们住下。贾政未见黛玉,是因他不在家,现他在家,却不见薛家人,显然贾母贾政对薛家人不热情。至于宝钗和宝玉见没面,一概不知,或许宝玉不在家,两人连面都未见。可见宝、钗初会(不知有没有初会)与宝、黛初会,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上。

刚才薛姨妈对薛蟠说,只因姊妹挂念,才要厮守几日,如今忙又私下对王夫人说:"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,方是处常之法。"仅姊妹厮守几日,贾家招待理应当,她用不着跟王夫人说什么"日费供给一概免却"之类的话。可见,薛姨妈一来便打定了主意要长住下去,这就再次露出了她来投靠的真实意图。

原来这梨香院是当年荣公暮年养静之所,小小巧巧,若有房舍十余间,前厅后舍俱全。另有一门通街,薛家人就走此门出入。西南又有一个角门,通着夹道子,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。每日或饭后或晚间,薛姨妈便过来,或与贾母闲谈,或与王夫人相叙。

荣府创始人贾源靠军功起家,征战沙场,应该没条件颐养天年。这里的荣公自指贾母老公贾代善。这里房舍十余间,供贾代善养静,表明贾代善开始有了享乐思想。贾代善是这样,不难想象,宁府宁公贾代化应该也是这样的。这个养静所有供荣公悟道参禅之意味。若宁公贾代化也如此,那贾敬烧丹炼汞就不足为怪,他是受他父亲的影响。

贾政说梨香院在东北角,现这里说有一门通街,那街一定是北街。在第三回,王夫人最终在东廊屋里见的黛玉。这东廊屋是王夫人的正房小院。王夫人是贾政嫡妻,享受的待遇自然最高,赵姨娘和周姨娘应该只有屋而没有院。王夫人院在贾政院墙外的东边,贾赦院后方,梨香院西南有一角门,过夹道,便是王夫人院。这样就便利俩姊妹的往来,便方便了她们酝酿"金玉缘"之计。

宝钗日与黛玉、迎春姊妹等一处,或看书下棋,或做针黹(zhǐ),倒也十分相安。只是薛蟠起初之心,原不欲在贾宅居住,但恐姨父管束拘紧,料必不自在的,无奈贾母执意在此,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,只得暂且住下,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,再移居过去的。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,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,俱已认熟了一半,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,莫不喜与他来往,今日会酒,明日观花,甚至聚赌嫖娼,渐渐无所不至,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。虽然贾政训子有方,治家有法,一则族大人多,照管不到这里;二则现任族长是贾珍,彼乃宁府长孙,又现袭职,凡族中事,自有他掌管;三则公私冗杂,且素性潇洒,不以俗务为要,每公暇之时,不过看书下棋而已,余事多不介意。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二层房舍,又有街门另开,可以任意进出,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。因此,薛蟠遂将移居之念,渐渐打灭了。

梨香院谐音"离乡愿"。"离乡愿"对薛家确实如此。

薛姨妈进京目的是投靠,她自然乐意留下。

宝钗性格随分从时,每天与姊妹们相安而处。她也愿意留在贾府。

薛蟠起初怕姨父拘紧,不愿意留在贾府,但自从和有贾族那些纨绔子弟混熟后,每天逍遥快活,便也愿意留下。

随分从时:顺应环境,随遇而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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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于 2025-03-24 06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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