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：明月春风依旧好

（一）

“娘娘，娘娘，大事不好了。”

六月的日头，明晃晃地挂在中天，升腾的热气顺着毛孔钻入七经八脉，似要将人从内到外一起烤干。

大殿内早早用了冰，然而那丝水气，还不等散开便已蒸发干净。

我甚没形象的抱着竹夫人躺在窗边的小榻上，一旁的小宫女尽心尽力的为我打着扇子，凉风有限，只一会儿她便如水里捞出一般，教人瞧着更热。我挥了挥手正要叫她下去，便见奉珠咋咋唬唬的从外面跑进来。

此时我不但热，还头疼，“奉珠，你也是一宫的掌事宫女了，怎么还这么没有规矩，知道的是你不成体统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娘娘我御下无方呢。”

奉珠也不行礼，跑得上气不接气，直直跑到我近前大口喘着粗气，“娘娘，永…… 永嘉郡主回来了。”

“什么？姜茉苡回来了？”我腾坐起来，杏眼圆睁，柳眉倒竖，瞬间也不觉得热了，反而有凉气从心底溢出来，只一会儿连手脚都冷了。

姜苡茉，这可真是个消暑的利器。

（二）

姜苡茉，是姜太尉的嫡女，我婆婆的亲外甥女，我夫君的亲表姐。她家世显贵，我倒也不惧这些，我在意的是：她是我夫君的初恋，当初要不是她闹着要跟她舅舅出海，今日坐这个皇后之位的人就是她，而不是我了。

想到这里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，我咬着一口小碎牙道：“姜苡茉现在人在哪？”

“慈宁宫。”

“来人，替本宫更衣。”我站起身。

“娘娘，现在外面正热呢。”奉珠抹掉脸上的汗。

我赤脚走到窗前掀开竹帘，窗外的暑气像一面无形的墙砸过来，我摒住呼吸默默回到小榻上坐下，“算了，还是给本宫切个西瓜来。”

很快小宫女用金盘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，奉珠瞧我吃得又快又急，不禁担心道：“娘娘，您是打算撑死自己吗？”

咳咳咳，救命啊，本宫被西瓜籽卡到了。

（三）

晚膳的时候，狗皇帝溜溜达达来了栖梧宫。

我吃多了西瓜，撑得不行，躺在榻上抱着肚子发呆。

如果狗皇帝要废后的话，不知他能不能放我回家？

不能放我回家的话，那能不能给我一大笔钱，让我买个宅子安安静静过日子呢？

如果买宅子的话，买多大合适呢？

唔，也别太大，三进三出就行。

如果出宫的话，都带谁呢？

奉珠是一定要带的，毕竟她自小就陪着我；小福子也是要带的，宫里的小太监就数他最机灵跑得快，办事也稳妥；还有御膳房的点心师傅莫公公，他做的如意饼别处可买不到，也得带着；另外尚衣局里几位心灵手巧的尚宫、花坊的花匠统统要带着；还有廊下挂着的白鹦鹉，会背诗还会叫“娘娘吉祥”也要一并带走，我教了它好久，可不能便宜了姜苡茉。

带这么多人，怕是三进三出的院子不够用吧，那得问狗皇帝多要点钱才行。

我要是被废了的话，是不是就不能改嫁了？

嗯，估计狗皇帝不会同意，那我就偷摸地养两个小白脸吧，一个能飞天遁地，一个会吟诗作对。

正想到这儿，狗皇帝皱着眉，假惺惺地走过来问：“好好的怎么又不吃晚膳？”

（四）

既已不打算与狗皇帝过下去，我自是懒得再敷衍他，于是我心安理得躺在榻上不说话。

狗皇帝走过来，弯腰摸了摸我的额头，我想躲没躲开，龙涎香甘甜柔润的气息夹杂着夏夜的水气兜头扑来，我摒息静气，他的掌心却是干燥而温热。

“可是哪里不舒服？”

他的声线偏冷，人也端肃，总是让我联想起冬天的太阳，又高又亮却是冷冰冰的。

也不对，他对姜茉苡是不同的，他会认认真真和姜茉苡聊天，能从诗词歌赋讲到人生哲学。对着我就一样的了，说得最多的就是：阿晚，这个如意饼不错，你尝尝；阿晚，这个姜汁梅子，特别好吃，你拿回去吃；阿晚，听说食千味来了新厨子，咱们一会儿散学了去试菜，你要不要一起去？

特喵的，老子在他眼里就是饭桶么？

我越想越气，闭上眼不理他还不算，又拿扇子挡住了脸。他却还在说个不停，“今天茉苡去给母后请安，讲了不少一路上遇见的古怪，本来是想叫你也过去的，但想着你怕热就说改天单独讲给你听。不过她带了好些小吃特产让朕先给你拿来。”

听听，茉苡茉苡，叫得可真亲切。姜茉苡也真厉害，支使一国之君当跑腿。

许是下午吃的西瓜不够甜，此时一汪酸水在我胃里翻腾。

哼，出宫前我一定一把火烧了我现在住的栖梧宫，免得以后姜茉苡抢我的夫君，还要住我的寝宫。

我虽偶尔矫情，但矫情成今天这样，也是十分不寻常，狗皇帝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，他问我：“谁又惹你生气了？”

除了你，还会有谁？

（五）

我凤家贯出皇后，这得益于太祖皇帝与我家先祖许过互为甥舅的诺言，虽说后来汜叶也出过非凤氏的皇后，但大体上汜叶的皇子们娶妻首选是我凤家。

人人都道凤家女是天生凤凰命，可我知道，我不包含在内，我是混在凤凰里的小土鸡。

凤家对女儿的教养十分细致，真真是当未来皇后来养育的，而我却在该好好教养的年纪，被府里的恶奴并二十两银子一块送给一个老叫花，后来老叫花花光了银子，便又拿我跟乡下的老妇换了一只烧鸡。

待被家人寻回的时候，我已经是个九岁的半大姑娘了，琴棋书画一窍不通，上树掏鸟蛋，下河摸鱼虾的本事倒大的很。

眼看着我被养的十分不像话，我娘自是十分痛心。解决她痛心的办法，就是让我十分不痛快，于是我早上读书写字，晚上琴棋书画，连吃饭的时候，奉珠都要在旁给我念《女戒》。

待到十五岁及笄，我已经勉强有了大家闺秀的花架子，我娘很欣慰，觉得我虽配不得王子皇孙，但做个寻常人家的当家主母还是绰绰有余。

后来太后传旨封我为狗皇帝的皇后时，别说我娘，连我自己也吓一跳。

狗皇帝喜欢姜茉苡这瞎子都瞧得出来，结果姜茉苡前脚跟他舅舅出海游历，后脚便封我做皇后，这大约就是话本子里说的，不是你，是谁都一样。

狗皇帝真的很喜欢姜茉苡，所以娶了我之后也不再提选妃的事，只是偶尔望着红墙外的天空长吁短叹，在那看不见的地方，有他想念的人。

（六）

我知道我是个帮着姜茉苡占位子的人，如今正主回归，我这只土鸡便要被打回原形。

想的十分明白，可这并不妨碍我生气，所以昨夜我把狗皇后赶回了他的飞霜殿，我知道我不像话，因为一早起来，奉珠就开始在我耳边背“妇不贤，则无以事夫。妇不事夫，则义理堕阙”。

时光有多可怕，曾经读《女戒》读得磕磕绊绊的奉珠，如今都会背诵了。

只可惜我早养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好习惯。我听着她的碎碎念，在心中冷笑，你家主子以后还要养两个小白脸呢。

起来的虽早，可暑气升得也快，才端起饭碗便出了一身腻腻的汗，狗皇后又溜溜达达过来了，看着他清风朗月般的一张脸，我止不住心底的不适，哇的一声就吐在了他的身上。

金线绣的五爪金龙一脸呆滞地望着我，它大概也没想过龙生会有此劫。

“阿晚，你怎么了？是不是中毒了？快传太医。”

殿里乱成一团，取水漱口的，递水盂的，帮着擦嘴的，拉着狗皇帝换衣服的，乱七八糟的人吵得我头昏脑胀，我还在想，我是不是又丢我娘的脸了，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（七）

再一次醒来先看到的居然是狗皇帝的脸，看他笑得像个二傻子一样，我觉得我可能身中巨毒时日无多了。

瞧，我都出幻觉了。

狗皇帝，啥时候冲我这样笑过啊。

他换了衣服，所以是另一只金线绣的五爪金龙与我对视，它看着我，我看着它，具是无言，可在这美好的时光，还有个人在讲话，他说：“阿晚，你有了咱们的孩子。”

我真惊呆了，这三进三出的院子肯定是不够用啊。

我闭上眼，好希望这是一场梦，可是手却不由摸着扁扁的肚子，这里有个小娃娃？养小娃娃听说挺费钱，到时候可得多问狗皇帝要点钱才行，看他乐成这样，估计不会舍不得吧。

“阿晚，你可是在害怕吗？别怕，有我呢。”狗皇帝的手覆在我的手上，“咱们的孩子，眉眼像你，鼻子嘴巴像我，这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孩子。”

“我的孩子干嘛要像你？”我睁开眼睛瞪他。

他微微一怔，“咱们的孩子不像我，那要像谁？”

像隔壁老王。

（八）

大约是因为我有了小娃娃，狗皇帝将废后的念头暂且压了下去，可是估计肚子里的小娃娃知道我烦他爹，所以狗皇帝来的时候我吐的特别凶，一来二去狗皇帝初为人父的热情也渐渐熄了，只叫人流水一样的送东西，人倒是不怎么出现了。

我的小娃娃果然与我心有灵犀，不过怀孕的副作用是，我总是在醒来发现寝被间残留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。

姜茉苡来看过我一回，她瘦了也高了，曾经娇养的皮肤黑了不少，可笑起来露出亮晶晶牙齿的样子，真的十分好看。她讲了很多奇怪的见闻，和天空连成一片的蓝色大海，跃出海面跳舞的海豚，五彩艳丽的鱼在珊瑚丛中游弋。

所以说，我最讨厌姜苡茉了，她生就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，我学得那么辛苦也不过学到一点皮毛，可她那么轻易的就将幼时所学闺训抛在脑后，去做很多男子也不敢做的事。

我摸鱼掏鸟蛋要被我娘罚抄《女戒》，她却能跳到海里和鱼嬉戏。我连出城跑马都要被我娘打手板跪祠堂，她却能大摇大摆到千里之外。

她的经历让我神往不已，于是诚心诚意道：“如果能去那么遥远的地方，看到这么神奇的景色，这个皇后我也不愿意当。”

姜茉苡默了默，像小时候一样摸着我头认真的说：“阿晚，这世间的景色千千万万，但却有个人，他为你放弃了踏遍三山五岳，畅游五湖四海的梦想，这才是最最可贵的。”

“这个人是谁？”

“阿晚，你真不知道吗？”

我想说我不知道，可目光却不由自主从开着的窗，望向远处的勤政殿，耳边听到姜茉苡含笑的调侃，“原来你知道啊。”